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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女巫祝(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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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都無法改掉直言的習慣,亦知,她只能看到極少數人所呈現出的“相”,於是為了逃避一些人同時又遠離那些嫌棄她的人,她來到了暫缺軍醫的軍營,在這裏的數月間,她沒有再看到“相”,可第一眼見到連渃時,她便看到了她的“相”,更心直口快地告訴了她,但她很平靜甚至表現得很釋然,不祥、血光之災都是很嚴重的預兆,她不明白,她為什麽能泰然處之,又為什麽不像其他人一樣刨根問底。

等了一會兒,連渃依舊沒有開口問她點什麽,於是空青在心中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她也是一個怪人,和自己一樣。”

“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剛下完定義,連渃就開口了,空青覺得有些失望,但同時也覺得,這才是尋常人該有的反應,於是便認真地等著她的問題。

“你喜歡我哥哥嗎?”

空青緊閉的嘴驚得半張。

“我看得出我哥哥喜歡你,所以我想知道你對我哥哥是什麽樣的感覺?”連渃沒有去看空青的臉,她只盯著她的手。

可過了很長時間,空青的手都沒有動。

“哥哥從小就立志當將軍,所以十五歲就進了軍營,從那時到現在的十五年間,他從一名小卒走到了將軍,花去了所有心思,以至於現在仍孑然一身,不過這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你的存在,我想哥哥一定是喜歡上你了。”對於自己崇拜著、依賴著的哥哥,連渃希望他也能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吧唧,空青手中的藥臼將藥碾中的藥汁搗濺了出來,點點青色的藥汁在素白的上衣上迅速洇開形成了幾朵炸開的花。

雖然空青不說話,表情也鮮少,但連渃知道,她與自家的仆人花溟不一樣,後者可是實實在在冷如劍鋒的家夥,於是她故意湊上去擠擠空青的肩膀,打趣道:“空青,你是在害羞嗎?”

空青被擠到了一邊,離了藥碾可藥臼還在手上,她瞅瞅案幾未搗好的藥再瞧瞧一臉竊喜的連渃,最後還是選擇了跑出去。

“果然是害羞了。”空青低著頭手握藥臼狼狽而逃的模樣讓連渃覺得十分喜感,這女巫祝空青,真是個單純又可愛的家夥,她想。

空青走後,很久都沒有回來,這期間連渃已經將兩個藥碾中的藥都搗好並儲藏妥當,見無其他事,她拍拍手,心情很好的一蹦一跳地出了軍營。

“嗯,要不要去找找空青呢?”在回主營的途中連渃忽然生出了這樣一個主意,於是她左顧右盼地試圖尋找,可視線一投出去就自然而被一個絕色又耀眼的人影給吸引了,“小白。”見齊小白獨自從主營中出來,她舉起雙手朝他猛揮。

聞聲見影,齊小白點頭含笑地朝連渃走來。

“小白,怎麽就你一個人出來了?”齊軍軍營中的議事軍帳與休息地是分開的,於是只見齊小白的連渃覺得有些奇怪,遂問道:“哥哥他們呢?”

“連將軍、蔡副將剛又召集了其他將領正在緊急研究滅國戰術。”齊小白邊回答邊伸手去扯纏在頸脖上數日之久的披風帶子,可越著急越是扯不開。

“別急,我來。”連渃體貼地上前為齊小白解帶子,“滅什麽國?”

“呼——”解開的系帶,齊小白抻直脖大籲了一口氣,“嗯,我帶來的密令上寫著,君上要我軍在最短時間內滅掉紀國。”

☆、十二回 戰事起

“為什麽要滅掉紀國?如果說滅掉萊國是為了讓棠邑成為齊國的糧倉,它紀國只不過是領邦小國,國土面積狹小也無甚物產,滅它作何?”連渃想不通齊褚滅紀的原因更不滿他的嘴巴一張就要萬千人犧牲的無所謂態度,“還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滅掉,敢情拋頭顱灑熱血的不是他呀。”

“紀國是向東擴展的必由之路,想要取得東邊沿海的富饒地帶與島嶼的歸屬就必須吞並紀國。”齊小白解釋。

這個原因連渃表示可以接受,但她的擔心與疑惑仍舊不少,“可哥哥手下只有十萬步兵,那紀國再不濟,城邑也有幾十座、軍隊沒有十萬數萬也跑不掉,倘若遭遇滅國,那些百姓再與士兵們齊心協力,要短時間滅國談何容易。前提還要是只單線作戰。”

“我只當你精通藥理與醫術,沒想到兵法之事你也通曉?”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的連渃有些出乎齊小白的意料。

“算不得通曉,頂多也就是耳濡目染,從小隨哥哥出入軍營,家裏也有一堆兵書什麽。”連渃連忙擺手。

“你說的問題也是他們擔心的問題,所以他們才會開緊急會議商討吧!”齊小白雙手抱臂,“不過作為監軍的我只有從旁觀看的份,不用出力也出不了力,省事了,哈哈哈!”

“你就是怕麻煩不想出力,懶家夥!”連渃剜了嘻嘻哈哈的齊小白一眼,在她心中齊小白從來都不是庸才,她相信只要他願意動起來,任何事都難不倒他。

“是是是。”齊小白厚著臉皮頻頻點頭。

“是什麽是,哥哥沒有派給身為監軍的你任何任務,可不代表我也會讓你閑著呀。”連渃雙手叉腰當場給齊小白下起了任務,“戰事一旦打響,一定會有很多傷兵,整座軍營就我和空青兩個軍醫,到時候肯定會忙死,所以你要來給我幫忙。”

“是是是。”反正他也不懂醫術治不了人,大不了就當陪在她身邊,抱著如此想法齊小白爽快地答應下來。

“那現在先陪我去找空青吧!”

“找那個女巫祝為你哥哥的事嗎?”

“還是你了解我。”心有靈犀的二人相視一笑,連渃挽上齊小白的胳膊,“空青是個好姑娘,我一定要幫哥哥搞定她。”

懷揣著此種動機二人將軍營內外都尋了遍都沒有找到空青,連渃想,大概是先前她那麽直白的詢問把她嚇壞了吧,以至於她有意的躲著他們。

可整整三天,依舊不見空青的影子,不過那以後他們也沒有空尋找她了,因為齊紀之戰已經打響。

丘杜與紀國郱邑相鄰,郱為紀國南大門,城池不大、人口亦不多,但駐兵卻有五萬之多。開戰之前,齊軍用飛箭卷裹戰書射向郱邑的城樓以示約戰,郱邑的守兵取箭接受了挑戰,故,三日之後,兩軍於郱邑城外列陣對戰。

身為軍醫與監軍的齊小白在一百人的騎兵隊的陪同下登上了丘杜的城樓,立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過去,那些列陣對戰的士兵單個看就像一顆顆藥草那麽孤零渺小,但放一起看就像一整片由各種藥草混合而成的草海,無比壯觀與恢弘。

“小白,你說我們能贏嗎?”連渃搭在城墻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一握發現手心盡是汗。

“嗯,十萬對五萬那肯定贏,但是現在五萬對五萬就不好說了。”齊小白手肘支在城墻上托腮道:“不過我相信連將軍的選擇。”

齊軍有十萬軍隊,可連澄為了以示公平與彰顯齊軍的軍威,只選了五萬精銳與郱邑的五萬守軍正面對決。

“一定要贏呀。”連渃緊張地雙手握拳,心中也不停地祈禱起來。

嘟——嘟——嘟——

號角吹響。

咚——咚——咚——

戰鼓擂起。

嘩——嘩——嘩——

旌旗獵獵、高舉搖擺。

噠——噠——噠——

戰馬嘶吼、馬蹄飛揚。

“殺——”

大將軍連澄拔出腰間的長劍向天一指,威武霸氣地下令,前鋒部隊便在前鋒官的帶領下殺向了敵軍部隊,而敵軍也采用了同樣的戰術。

塵土被馬蹄卷起一陣又一陣的塵霧,在塵土飛揚中兩軍將士展開了肉搏生死戰,長劍揮砍、長戟穿刺,一劍一戟必見鮮血,不一會兒,拼殺聲與慘叫聲就將剛才還平靜正常的世界變成了一個血腥殘暴的人間煉獄。

“嚶……”狂飆的鮮血與亂飛的殘肢斷臂讓連渃看得心驚肉跳,這無疑對第一次來戰場、第一次近距離觀戰的她帶來了相當大的視覺沖擊與心理壓力,平日裏哥哥領兵出戰,她只是在家裏等消息,在未傳捷報前,她會緊張會擔心,但從來不會像現在這般感到恐懼與驚駭。一旦直面戰事,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會被放大一千倍、一萬倍,你的心會隨著每一次砍殺而吊起,你的心跳頻率亦會隨著死亡人數的不斷增加而攀不斷高加速;以前,比起那些死傷數,她只記住了哥哥的戰功,可如今她發現,要累積那麽些戰功,為此付出的生命絕不是將數字起來累加那麽的簡單。

“呼哈呼哈——”看著看著,連渃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顫抖了起來,顫抖著顫抖著,她的視線也有意識地開始回避、逃避,她搭在城墻上的手也開始摳墻磚的縫隙。

“阿渃,別看了,去下面等著傷員吧。”齊小白來到連渃的身後,雙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並強行讓她的身體轉過來。

“不、不行,我要看、看下去……哥哥還沒有、沒有……獲勝……”她從來不畏懼鮮血和屍體,她只是有些被嚇壞了,但這也不能阻止她看下去。

“阿渃,看著我!”齊小白雙手捧起連渃的臉,她不止視線浮游、說話嗓音顫抖,臉色也煞白一片,他知道這種場面對初次目睹的人而言太過殘酷與勉強,“我會在這裏看著的,一旦勝利我就馬上下去告訴你,所以你聽我的話,現在即刻下去。”

望著齊小白的臉,微帶笑意、酒窩泛起,還是那麽溫柔好看又有親切感,但連渃還是為之一怔,因為這次他出口的語氣居然用了類似命令的形式。

“好!”不容拒絕的語調讓連渃順從地點了點頭。

一路下城樓,連渃的心始終未輕松下來,甚至腦袋還有意無意地會回過去看,可能看到的只有城樓的石階與飛檐,她心有不甘,想再次登樓觀戰的思緒又升了起來,但一想到齊小白剛才的語氣,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嗯。”連渃緊咬下唇,雙手攥拳不斷在心中給自己鼓勁,“下次,下次一定不會再這樣了。”她是軍醫,這一戰無論勝敗都會有很多傷兵,她得要去準備好一切東西,然後好好接待診治他們。

下了城樓,連渃快步奔向軍醫處,到了那裏她卻意外地看到了無故消失了三天之久的空青。

“你來了,跟我一起準備吧!”連渃無意追問她消失的原因與去處,眼前她只想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之事。

空青以為連渃會問自己一些什麽,但她卻只字不提,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還楞著幹什麽,快來呀!”見空青發呆,連渃就扯了扯她的麻花辮。

整個人被扯得倒退的空青不知是發疼還是想說什麽,只見她的嘴一張一張的,幸好到了帳內,連渃就松開了手。

止血草藥,清洗傷口用的藥酒、清水,包紮用的布條,固定骨折傷患的枝條還有跌打藥水,連渃將這些東西仔仔細細確認了幾遍後便開始往自己的藥箱子中裝,差不多裝好時,傷兵也陸續地被擡了進來,不消多久,能容納幾十人的軍帳很快就滿了,而顯然這地方不夠用,因為傷兵還在不斷往這裏送。

看著滿軍帳傷患,連渃一時竟定住了腳步,那些被送來的士兵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身中多處箭傷的士兵甚至還有身中多處刀傷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模樣的重傷患者,這些都是她在太醫署與鏡花水月坊掛牌坐診所見不到的景象。

她想,若不是這該死的軍醫頭銜,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去醫這些傷去治這些士兵;甚至覺得,就算出重金,她也不見得會動手,整個軍營都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那些重患每個人都被鮮血包裹著,血淋淋的,如果全部診治完,她也一定會被鮮血淹沒。

“太可怕了。”想到這些,連渃竟下意識地搖起了頭。

也就是她搖頭的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一股拉了幾拉,待她回過神,空青已經走在她之前開始為他們診治了,不用想,剛才拉她的人一定是她。

“餵餵餵,我可是醫術精湛的太醫署醫侍,怎麽能輸給一個半吊子女巫祝,不可不可。”連渃連忙將嫌棄與放棄的念頭壓了下去,卷著袖子就加入了其中。

一旦專註,連渃便會摒棄一切雜念,治傷時那些士兵會因痛苦不堪而嚎叫而亂踢亂抓,甚至連齊小白的到來,她都沒有註意。

診治得差不多時,連渃抽空喘口氣時,她才發現齊小白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於是她第一句話便問,“勝了?”

“大勝。”

“可是,傷了好多人。”

“也死了好多人。”

至此,二人互相凝望卻不語,對視片刻,他們的視線雙雙望向了營內營外的傷者,白色的布條卷裹著他們的刀刀傷口,他們活著卻依然要受不輕的罪;而有些人則連這種機會都失去了,在戰爭中,除了生與死之外,便再也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那時候,也是這樣一種畫面。”少頃,齊小白淡淡地開口,溫柔的嗓音中意外地夾雜了些許感喟與傷痛。

“那時候?”連渃小聲重覆。

“呀,你看,你的手都是血,黏黏的、稠稠的。”似乎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齊小白即刻就轉移了話題。

那時候,一定是指三年前。

那些,連渃已經知道了,所以她並沒有緊接著追問下去,只是輕輕地握上齊小白的手。

沒被追問,齊小白好似松了一口氣,他反握住連渃的手,“還有臉上、鼻子上都是。”說著,他掏出絹帕給她仔細地拭了起來。

血,這種東西,幹涸了的與新鮮的,親眼所見所碰與想象當中的,給人帶來的感覺與影響簡直天差地別,今日所見,足以讓連渃銘記一輩子,就好像三年前齊小白所見所遇一樣。所以之前設想的什麽讓他試圖忘記或者索性大家一輩子都選擇無視掉它這種想法真的有些荒唐。

思索再三,連渃決定不再回避,“小白,你剛才所說的‘那時候’的事,可以告訴我嗎?”從開口起,她就一直在觀察齊小白的表情。

果然,她這一問,齊小白沈默了。

她雖想與他一起面對,但現在這種時刻時機的確不太好又太著急了一點,於是她在齊小白轉移話題或者說出敷衍之話前又補了一句,“我不逼你,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齊小白不止不是健忘之人,甚至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三年前的事,他不提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與欺她罷了,她以前也追問過,每回他都回答忘記了,然,過不久她又會問,他也又繼續那麽敷衍,三年來,他們就像在玩捉迷藏游戲一樣,他甚至天真的以為這種游戲會一直玩下去。

可這回他錯了,相似的情景勾起了他相似的回憶,無意識間他倒是先提了,可說出口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所以他能做的就是掩飾與轉移話題。但沒想到,就在他思索怎麽掩飾怎麽轉移話題之際,她卻補了那樣一句貼心的話,以前,她從來都沒有退讓過。

她的眼神真摯又柔軟,沒有一絲無奈與勉強之意,望著這樣一雙眼,齊小白覺得心中一暖,“謝謝你,阿渃。”

“說什麽呢!”連渃擡起拳頭砸向齊小白的肩膀,收拳時,一個血印赫然留在了他雪白的衣衫之上,於是她索性開起了他的玩笑,“呵呵,要是眼神不好的家夥會不會以為你也負傷了?”

“哎呀,我的肩膀好痛,阿渃,你快給我治啊。”齊小白情緒轉變之快簡直讓人咂舌。

“行,先紮個幾針吧。”連渃沾血的手捏著數根銀針就欲往齊小白肩膀上紮。

“別……”齊小白欲跑,可剛轉身就撞到了前來傳令的傳令官。

“叩見公子。”傳令官先後給二人行禮,“軍醫大人,連將軍有令,吾軍已占領郱邑,邑中亦有不少我軍傷兵,將軍命你速速前去邑中診治。”

一看正事來了,齊小白與連渃即刻收起玩心。

“你去回稟將軍,我即刻就到。”連渃回道。

第一戰以副將蔡玨斬下紀軍大將首級而結束戰鬥,整整五萬紀軍一萬被殲,剩餘四萬則在大將被斬後投降,齊軍取得大捷,但同時也有幾千士兵或付出了生命或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進入郱邑之後,城門附近除了橫七豎八地躺著殉國的紀軍屍體之外竟然還有不少死傷被俘的紀國百姓,連渃想,這些人應該是堅信自己的軍隊會打勝仗或是不願因戰爭而背井離鄉之人吧。

“哎,戰爭真是可怕的存在。”騎馬進城的連渃有感而發,可還未嘆完與她一道進城的空青卻下了馬,“餵,空青,你幹什麽?”

空青指指那些傷者,似乎想要連渃下馬與自己一道去救治他們。

“這些是紀國人,我們沒義務與責任救治他們。”連渃拒絕道。

見狀,空青迅速用馬鞭在地上劃了起來。

“紀等於齊?”連渃搖頭失笑,“你不是不善與人打交道嗎?這會兒怎麽對不相識之人大發善心了?”

——他們不一樣。

空青如是寫道。

“呵。”這幾個字讓連渃再次發笑,“就算他們不一樣也是對你而言,就算郱邑現在歸齊國了,作為軍醫的我也不會醫治除了齊軍之外的人。”

聞言,空青又快速寫了一個“死”字。

“不想死就去找紀國的醫侍治,如果想我出手就得付診金。”不善交際的女巫祝懷有懸壺救世之心,可她連渃絕沒有那個醫德與善心。

空青也是個倔強之人,聽到連渃要收診金,她還當真從袖中掏出了一把金片。

連渃一瞧,空青手中的金片類似一片一片的柳樹葉子,打磨的極薄、上面還細致地刻著類似葉莖的紋路,如此工藝,無疑是高檔貨。

“巫祝還真是個賺錢的行當。”連渃嘲諷地開口:“不過我還忘了說一點,遇見了我不願意做的事,就算出再高的價錢,我也不會去做的。”

話已至此,雙手捧著金葉子的空青呆楞楞地立在原地,雙眼無神地凝著連渃。

“在丘杜軍營已經診治了那麽多病患,你不累嗎?我已經累得快……”連渃搖搖頭,管你是事出有因還是突然善心大發,反正她辦事要麽按心情要麽講利益,而此刻顯然心情壓過了利益,“還有,你身上背的、手裏拿的可都是從丘杜軍營裏帶來的藥材呢,數量有限,若是給他人使用,我軍那些未得到診治的病患又該怎麽辦呢?”

空青眨眨眼似在思考,俄而,她將手中的一捧金葉子強行塞到了連渃手中,嘩啦啦,連渃一時沒接全,金葉子灑了一地,但空青沒去管這些,她又從隨身的背袋中掏出了墨筆與竹簡,不同以往的簡潔,這次她寫得時間極長。

比起空青寫什麽,連渃更在意掉落在地的金葉子,“如果下馬去撿會怎麽樣?”腦中無意識地浮現楚了這樣的念頭。

“但周遭人很多,剛剛明明不屑一顧,現在又……不過那一把金葉子真的是極品呀,撿還是不撿呢?”連渃的思緒不斷擴散。

不過,在她做出決定前,空青已經將寫滿字的竹簡遞了過來。

竹簡密密麻麻寫了好多行字,連渃有些不耐煩地邊看邊小聲念著,“我是紀國人,流浪至此時,郱邑百姓曾熱心幫助過我,所以請你想辦法救治他們,這些金葉子全歸你。還有,我聽連將軍說過你和公子之間的事,我想如果那些金葉子不夠支付藥材費用與診金,我可以將我想到的治療公子隱……”竹簡最後幾個字連渃沒有讀完,但卻足以讓她激動起來。

“空青。”眼睛亮起來的連渃即刻俯身並一把將空青揪了起來,“你剛剛說的可是真?”

☆、十三回 入夢法

也不知是連渃用力過猛還是空青太輕,反正那麽一揪,空青整個身子幾乎被拎了起來,踮著腳尖的她透過連渃冒著火光的雙眼看到了她心底深處強烈的渴望,於是,她拍了拍連渃揪住她的手,示意先將她放下再說。

“對不起,是我激動了。”自知失態,連渃趕忙松手道歉。

雙腳站踏實以後,空青又再竹簡上寫了起來,“等救治結束以後,我們再詳談,可好?”

連渃抿抿嘴,什麽話也沒話,直接下馬取藥箱而後徑直走向那些被俘的受傷百姓,用行動很好地回答了空青。

見連渃伸出援助之手,嘴角出現微小幅度上揚的空青也跟了過去。

被俘百姓傷員人數不多,他們被齊軍集中在城樓旁的空地上進行統一看管且他們多數人都只是承擔接應與輔助守城任務的,所以傷勢也不是特別嚴重,但將所有傷員全部處理好也花去了不少時間。

夕陽西下,血色殘陽在徹底落下前拖拉著巨大的陰影緩緩地在大地上留下最後的存在感,被籠罩在落日陰影下的連渃擡頭看了一眼,刺眼的光讓她本能地瞇緊了眼睛,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

“齊國人,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謝你的。”布條系上結,連渃處理完了最後一個傷患,累得腰都有些伸不直的她還來不及起身就被傷患吐了一口唾沫,“呸,侵略者!”

一口夾雜著血的痰準確地粘在了連渃的袖子上,看著那堆骯臟的東西,連渃的眉頭緊蹙起來,救治這些患者只不過是一場交易,她從來不需要感謝,甚至因為一切向錢看齊的準則還時常遭付不起診金被拒的人們唾罵與攻擊,但從來沒人能碰她分毫。

這次卻意外地被一個灰頭土臉的中年婦女給吐了口水,連渃很生氣,氣得胸口不斷起伏,“花溟,給我割了她的舌頭,讓她以後都吐不了口水。”

從前那些唾罵與攻擊全是花溟幫她擋下,這次花溟雖在旁,但那婦女的行動太過迅速與突然,導致她做出反應時,那口水已經粘到了連渃身上。

為彌補自己的失職之過,花溟不客氣地來到婦女身旁,一手鉗住她的下頜迫使她張嘴,另一手拔出腰間的佩劍,婦女根本沒明白她即將遭遇什麽,花溟就動手了。

一劍下去,鮮血濺出,滴滴答答地落到婦女臉上,驚恐失色的她這才嗚嗚咽咽地發出了聲響。

“走開,不然連你一起殺。”花溟看見自己的劍刃在離婦女臉頰半寸的上方被空青的右手握著,鮮血也是出自她之手。

被威脅,空青不僅不撒手還頻頻搖頭。

相持間,花溟本能地望了一望身後的連渃,連渃正不悅地緊盯著袖口那唾沫,一副欲爆發又拼命壓制的表情。

沒有指令就表示她可以繼續行動,花溟收回目光,握劍的手發力一抽,嚓地,劍抽出之際亦帶出一道濺出的血霧,空青的人被整個掀翻,右手也受傷嚴重。而失了阻礙,花溟手中染血的劍再次對準了婦女。

“住手。”連渃低吼一聲,花溟已經插入婦女口中的劍也頓住了,“讓你的劍沾上這種人的鮮血簡直就是一種侮辱,我們走,花溟。”

連渃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叫停花溟,她現在的心情依舊相當糟糕。

“主人,為什麽阻止我?”騎馬離去後,花溟忍不住問。

“不知道。”連渃沒好聲氣地回道。

聽出了連渃怒氣未消,花溟便不再開口。

雖嘴上那麽回,但回過頭想想,叫停的原因連渃心裏其實很明白,空青挺身而出時那些紀人對她表現出來的是那種崇敬與仰望的眼神,而對她則是一律的憎惡與仇恨目光,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同是醫者,卻出現了如此極端的行為反差與對比,這讓她特別不爽;加之,花溟是名出色的劍客,她的劍下亡魂不是名聲狼藉的大匪盜就是江湖有名有姓的刺客,若讓她割了受傷的婦女戰俘的舌頭,那當真是害她當了小人了。

生著悶氣,連渃來到了連澄占領郱邑後臨時設的軍營當中,因為占城之後需要處理後續的各種問題導致她沒有見到連澄與蔡玨等所熟知的高階將領,於是她也懶得去治療什麽勞什子傷患就直奔她自己所在的營帳休息去了。

血腥味、唾沫星子味,超負荷做事之後產生的疲累感讓連渃心情煩躁不堪,她只想找個幹凈地方好好沐浴一番然後再躺到軟綿舒適的床榻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可眼前根本沒這個條件與設施。

“花溟,你去給我把空青帶來。”怒不可遏地坐到榻上的連渃覺得若再不遇上一點順心事讓自己心情好起來,她很快就會受不了的。

本著為主人分憂的花溟辦事效率很快,沒多久功夫她就拎著空青將其推進了軍帳。

“嘖,你快點將你的右手包紮好。”空青受傷的右手還未做處理,因此一進帳就地上就滴了一路血跡,連渃實在不想再見到血了。

聞言,空青自己弄了點止血藥草與布條三下五除二就把右手包紮好了,包完她又緊接著拿出墨筆與竹簡用左手寫了起來。

——首先謝謝你出手相助那些百姓並對那位大嬸手下留情,然後我知道你很生氣也一定不理解我,但我這麽做都是有原因的,希望你聽我解釋。

連渃瞄完很不屑地笑道:“你少廢話,我做到了我該做的事,現在輪到你了。”

那語氣、眼神以及表情全部表明了連渃的心情與態度,她對自己的事不感興趣也不屑知道,雖然空青很想解釋,但如此一來,她只得作罷。

作罷了那些,她亦將註意力都轉移到了竹簡之上,有關齊小白的病因與治療方法實在有太多太多東西要說了。

——連將軍並未有意向我透露公子之事,而是某次說起妹妹之事大發感慨而說了一點,然後我覺得好奇就多問了一句,大概連將軍覺得我也算是醫者,就將公子的事全部告知於我了。

“空青啊空青,你倒是體貼,還先為哥哥說話,且不說我從來不會為這種事而怪哥哥,就你那態度,說對哥哥沒有一點想法,我才不信呢。”看完此段,連渃心中小小得意了一把。

——連將軍覺得,軍醫大人你醫術高明卻始終治不好公子的隱疾,故認為公子之病應該起於心。

因隱疾若不是身體之病,就必定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或是精神、心理創傷而成,敢問軍醫大人,可知是什麽壓力或是創傷嗎?

“我是知道小白過去所遭遇的事了,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也不例外。”

——不,軍醫大人,你誤會了,我並不是要詢問公子的遭遇,而是如果你知道,那麽我所說的方法就又多了一成可行性了。

“什麽方法?”

——入夢法。

“入夢法是什麽?”

——入夢法算是祝由術當中的一種,巫祝施術讓被施術者進入睡夢狀態,然後再由一個深知被施術者過去的人來詳細描繪他們所經歷的某一段過去,從而引領他們在夢中重溫那段過去。

“重溫那段過去?”

——對,那些因為過去某些的遭遇而形成的創傷疾病,大多數人不是回避就是聲稱忘了,其實所形成的陰影根本揮之不去,然而清醒著的他們肯定不會自主去回憶,可心結還是要自己解開,因此所謂的心藥也是自己的心,由什麽而起便由什麽去解決。

按照空青的說法,就是讓齊小白在夢中再次經歷一次三年前那場發生了血腥可怕事件的奪位戰,然後再自己克服那些恐懼,一旦克服了,他就可能恢覆到以前的樣子。

想法很大膽很絕妙,可重溫那段過去對齊小白而言無疑是件殘忍的事情。

連渃不想齊小白無故再次被舊事所傷,遲疑的她遂問道:“這辦法成功率有多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這不僅要看你,還要看公子。

“什麽意思?”

——那段過去是由你負責描述的,只有你描述的越精準,夢中的公子才能越接近他的那段過去;而如果公子成功在夢中回到過去,他能不能克服與面對他們,這些都不是我能控制的。

“所以關鍵還是在我與小白本身是嗎?”連渃盤腿坐在榻上,雙手撐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起來,“這辦法,操作起來很有難度的說。”

——對,所以入夢法被列入了祝由術中的禁忌之術,曾經那些赫赫有名的巫祝們也極少會使用此法,這也是我遲遲沒有將這種方法告訴連將軍的原因所在。

“那你為何告訴我?”

——覺得你和我很像,覺得你能理解、讚同並最終與我一道去實踐此法。

“這些是你從我面相中看出來的?”

——不是面相而是你的行為與眼神,你對醫術對公子都充滿了欲望與偏執的感情。

“好吧,就算你說得對。”連渃吊吊眼,“不過,我和你可不像,我是沒醫德沒人情味的家夥,而你則相反。”

——我只對對我好之人好。

“你舍身保護那些紀國俘虜,也是因為他們對你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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